当前位置: 首页> 淮北民生> 正文

云的模样

  放映厅的灯光次第亮起,屏幕上最后的字幕缓缓滚完,空气里却仿佛仍悬浮着某种未落的尘埃。观众席间一片静默,没有人立即起身,人们似乎还沉浸在那片由光影编织的、关于记忆与真实的迷雾之中。黄麓的《云的模样》,这部备受期待的新作,并未提供一条清晰的情节路径,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冒险的叙事探险,它邀请观众共同走入一个关于“观看”本身的故事。

  影片的主角是一位因视力急剧衰退而被迫离开工作岗位的资深气象观测员。他回到阔别多年的南方小镇,试图在彻底失明前,厘清一段困扰家族多年的往事。他的工具,从精密的气象仪器,变成了一台老旧的胶片相机和日渐模糊的视觉残留。他拍摄云,拍摄老屋的斑驳墙壁,拍摄亲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试图在这些定格的光影碎片中,拼凑出历史的真相。

  然而,《云的模样》最令人着迷之处,在于它巧妙地颠覆了“眼见为实”的古老信条。镜头语言成为了主题的直接映射。摄影师大量运用了柔焦、过曝、以及通过毛玻璃、雨水浸染的窗棂等介质进行拍摄,使得画面始终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那些本应清晰的记忆场景——例如童年时母亲在庭院中的背影,或是传说中某次决定家庭命运的争吵——在闪回中都以一种晃动、局促甚至扭曲的视角呈现,仿佛记忆本身正在抗拒被看清。声音在这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环境音、模糊的对话、人物的内心独白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听觉之网,有时甚至替代视觉,成为传递信息和情绪的主要渠道。这迫使观众不得不放弃依赖清晰的图像,转而用听觉和直觉去感受人物的内心世界。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是主角用那台老相机拍摄的云。有时是暴风雨前翻滚的浓积云,有时是晴空下轻薄的卷云。这些云的照片被冲洗出来,挂在暗房的绳子上,但它们从未被赋予一个明确的解释——哪一朵云预示着那场改变命运的暴雨?哪一片天空见证了那个关键的沉默?云,随风成形,变幻无常,从无定态,它既是气象观测的科学对象,更是记忆与情感最贴切的隐喻。它真实地存在于天际,却无法被真正固定和拥有。正如主角所感慨:“我记录了一辈子的云,可当我闭上眼,却想不起任何一朵确切的形状。记忆里的云,只是那种感觉,潮湿的,或者明亮的。”

  黄麓导演在有限的访谈中曾提及他的创作初衷:“我们太习惯于追求一个确凿的答案,一个清晰的真相。但很多时候,个人史、家庭史恰恰是由无数个模糊的瞬间、未被证实的猜疑、选择性遗忘的片段构成的。我想探讨的,不是‘真相是什么’,而是我们‘如何接近真相’,以及当我们发现真相或许根本不存在一个固定形态时,我们该如何自处。” 这部电影正是这种理念的实践。它没有给出一个关于家族往事的标准答案,而是通过主角逐渐失明的过程,象征性地展现了另一种“看清”的可能——当外在的视觉依赖被剥夺,内心的感知反而可能变得敏锐,对过往的理解也可能从追求“是什么”的执念,转向理解“何以至此”的悲悯。

  影片的结尾处理得极具诗意。主角的视力几乎完全消失,世界对他来说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与色块。他坐在老屋的天台上,面对着他观测了一生的天空。他举起已无法再对焦的相机,向着虚空按下快门。这个动作不再是为了记录,而成了一种仪式,一种与模糊性和解的姿态。他最终接纳了“云没有固定模样”这一事实,也接纳了自身记忆与家族历史中那些无法厘清的幽暗地带。

  《云的模样》不是一部提供轻松观影体验的作品。它挑战着观众的耐心和习惯,它拒绝给出简单的慰藉。但正是这种挑战性,使其成为近期华语影坛一部值得深思的佳作。它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照出我们每个人心中那些无法言说、难以求证却又真实影响着我们生命轨迹的记忆之云。它提醒我们,或许重要的并非看清云的每一处细节,而是学会在云的阴影下,或是在它投下的光芒中,继续生活。当观众最终走出影院,重新沐浴在真实的阳光下,抬头望向天际流云时,或许会对“真实”与“记忆”产生一番全新的体悟。这,正是《云的模样》留下的、悠长而富有哲思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