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时,五十三岁的李佩兰总会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条从小区门口蜿蜒进来的小路,是她丈夫刘建民七年前那个寻常午后出门买烟时走过的最后一段路。阳台上那盆茉莉花,从那时起便再没人精心修剪过,一如这个家,永远缺失了一角。七年来,寻找丈夫,已成为李佩兰活着的全部意义,她的生活凝固在了2016年那个闷热的夏天。
“他说就下楼买包烟,十分钟就回来。”李佩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某种脆弱的东西。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丈夫那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的旧T恤,拖鞋的右脚后跟有些磨偏了。那包没来得及抽的烟,成了一个家庭剧变的冰冷注脚。十分钟变成了一个小时,一个下午,一个不眠之夜,然后是两千五百多个日夜的煎熬。
刘建民的失踪,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最初的涟漪剧烈而混乱。报警、查监控、询问亲友、张贴寻人启事……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监控只捕捉到他走出小区大门的背影,随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没有争吵,没有债务,没有预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蒸发”了。留给李佩兰的,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问号。
最初的几年,寻找是轰轰烈烈的。李佩兰印了上万份寻人启事,和儿子一起跑遍了邻近的几个省市。她辞去了稳定的工作,把全部积蓄都投入到这场渺茫的搜寻中。她睡过车站的长椅,吃过冰冷的馒头,面对过无数次的失望甚至欺骗。有人声称在南方工地见过相似的人,她立刻坐几十个小时的硬座赶去,发现只是背影有些相像;有人提供模糊的线索索要酬金,她明知可能是陷阱也愿意一试。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像暗夜中划亮的火柴,短暂地照亮一片虚空,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我不能停,我一停,他就真的没了。”李佩兰的执拗,让儿子刘浩既心疼又无奈。这个家庭的生活重心彻底偏离了轨道。春节的团圆饭桌上,永远多摆一副碗筷;刘建民的衣物,李佩兰依旧按季节整理晾晒,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时间在这个家里似乎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它循环往复,始终锚定在那个失去的瞬间。亲戚们从最初的全力支持,到后来委婉地劝她“向前看”,李佩兰明白大家的好意,但她无法“向前”,她的时间,已经和丈夫一起停滞了。
转折发生在失踪后的第五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李佩兰在一位志愿者的帮助下,将丈夫的信息录入了一个专业的、面向全国的非正常失踪者数据库。她不再仅仅依靠双腿和双眼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开始学习在虚拟的数据海洋中打捞线索。她加入了好几个有类似经历的家庭组成的互助群,在那里,她发现“失去的丈夫”、“失去的妻子”并非孤例。每个沉默的账号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一段被强行中断的人生。他们分享信息,互相鼓励,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抱团取暖。李佩兰意识到,丈夫的失踪,或许并非一个孤立的、难以启齿的家庭悲剧,而是一个更复杂、更值得被关注的社会议题。
近年来,随着社会流动性的急剧增加,类似刘建民这样“非正常失踪”的案例并不罕见。他们或因疾病(如阿尔茨海默症)走失,或因精神压力临时起意离开家庭,或遭遇意外却身份不明,原因各异,但都给家庭留下了无尽的伤痛和沉重的法律、伦理负担。由于立案标准和寻人资源的限制,许多成年失踪者的寻找如同大海捞针,家属往往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李佩兰们的坚持,不仅是为了找回具体的亲人,也是在对抗这种“被遗忘”的命运,他们的存在,叩问着社会对于此类失踪人群的关注度和支持系统是否完善。
如今,李佩兰的生活有了新的节奏。她每天会花时间在网上更新信息、核对线索,也会和互助群里的“难友”们交流情况。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关注新闻里关于无名氏、流浪人员的报道。她的寻找,从一种悲壮的体力奔波,变成了一种更为坚韧、更具策略性的日常。她甚至开始整理这些年的经历和收集到的案例,希望有朝一日能引起更多人对这个群体的关注。
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是刘建民年轻时的样子,笑容温和。而李佩兰的手机相册里,存着一张她用软件模拟的丈夫如今可能模样的图片——鬓角染霜,眼角刻上了皱纹。她看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轻声说:“我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我相信,他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想着回家。”
夕阳的余晖最后一次掠过窗台,将那盆无人修剪却依旧顽强活着的茉莉花染成金色。李佩兰关上窗,屋内安静下来。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刘建民可能只是一个名字,一串冰冷的档案号码;但对于李佩兰,他是整个被掏空的青春,是每日每夜无声的呼唤,是一场看不到终点却必须走下去的追寻。《失去的丈夫》,不是一个过去完成时的故事,而是一场现在进行时的等待。在这等待背后,是无数个类似家庭对团圆的不灭信念,以及对完善社会寻人机制的无言期盼。
本文由作者笔名:淮北新闻网 于 2025-09-27 09:25:14发表在本站,原创文章,禁止转载,文章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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